架起通往明天的桥1

1。

葬礼结束了。

天空是很漂亮的烟灰色。

阴柔的雨丝,快速而又密集地打落在我身上。

水滴,冰凉的细碎的在肌肤上跳跃的感觉,比我的脸色要活泼很多倍。

我明明已经到了家的。把车停回车库之后,又一个人走到了街上。任凭这种不干不脆的雨,淋湿我。

对面的街道上又有一间熟悉的带有醒目KIT银色标记的书局。我没有意识地朝它走了过去。推开玻璃门的瞬间,里面充斥着的纯白温暖的光线在一刹那将我捕捉。

我像是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梦游的人。

眼前是淡淡的咖啡色。

很多很多形状各异而又保持着统一格调的淡淡的咖啡色的书架。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各种题目各种内容各种倾向的……人类的精神食粮。

在我大约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抱着我去参观过KIT书局。当时,KIT在全日本有21间分店。现在,则有84间。

那时的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好奇地望着的大大的店堂里洋溢着的温暖的咖啡色,那种仿佛透得出香气的味道,至今都没有改变。

「爸爸……这里是咖啡店吗?我不喜欢咖啡,我要吃冰淇淋!」

「哈哈哈哈……」容貌稍嫌纤细的男人大笑了起来。柔和的目光里倒映着童稚的我。

设计出那种淡淡咖啡色布局的人,就是爸爸自己。爸爸在23岁的时候就用自己的理念帮助祖父改革了KIT,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才。

可是今天……我参加了这个天才的葬礼。

今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葬礼的日子。

从现在开始,我拥有了他所拥有的全部财富。

但我却失去了他本人。

爸爸是因为心脏病而去世的。而20年前,他心爱的妻子,是在生我的过程中心脏病突发而死的。

原本就是在医院相识的男女,有着同样的疾病竟然还要结婚。明知有危险仍然坚持要生下孩子。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我却并没有遗传到心臟病,擁有意外元氣的身體. 我,果然是恶魔吗?

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在一个宣传海报贴得很显眼的角落,我停住了。

在一个圆形的挂钟状的书架上,摆放着一些新出版的绘本。

我看到了一个名字。「水泽优」。

我瞪大了眼睛。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葬礼后一直缠绕在脑海的混乱情绪像粹然被划破的云雾一样散开。

飞快地拿起来,打开,翻看「作者简介」部分。

……………………………………

果然。

在信用卡单据快要打出来的时候,我突然问了一句:「请问……这本书卖得好不好?」

「耶?」柜台里的小姐微怔了一怔,随即露出笑容说:「嗯,还不错。就新人而言,这位作者的作品属于很畅销的了。」

「切……画的什么图画书,我觉得应该是没什么人买的!」说完我就接过了已经和信用卡单据一起被包进淡咖啡色纸袋里的书,无视对方惊讶的眼神,转身走了出去。

2。

其实,现在的我,正处于被学校勒令停学处分的期间。

还有一个礼拜才能恢复上学。

爸爸刚去世。讽刺的是,我连丧假也不必请。

谁叫我……犯了错,被处分呢……

说起来,其实这「处分」还没有完全实现。因为校方给予的完整处分是「向水泽老师道歉+ 停学两个月」……

道歉?

笑,是啊,道歉……

我还没有,向那个明明长得很年轻却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师道歉呢……

开学到现在,她的课,仿佛是专门为了被我逃课而存在的。

我是因为成绩差到绝对进不了这所名校的普通科,所以才被父亲利用人际关系而推荐进入学校的艺术科。可是我呢,是一个绝对没有艺术天份的人呢……

到现在,我连画个铅笔画……都没有邻居家的小学生画得好。

那天,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父亲的秘书。我望着手机荧屏的时候就被强烈的预感刺痛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已一片冰凉。

我冲出绘画教室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刚要进教室的她。

我还很负责地帮她捡起了散落到地上的东西,然后在我准备快步离开的时候,竟然被她拦住了。

因为一直逃课,我对水泽老师的脸基本都没有什么印象。那天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她的正面。

她的五官像京都人偶一样细腻,肤色白皙。戴着精致的无框眼镜。漆黑的直发及肩。一丝不苟的教职人员装束。

可是她那双……比电视里演的法庭上的法官还要凌厉的眼神,真的让人超级不爽。

当她用冰封般的扑克表情,像望着一个不良少女一样望着我,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讲出「既然今天遇到了,我不会同意你无故缺席的。」……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一个耳光打上去了。打在了她的左面颊。

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甚至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

是她的眼神。

她眼睛里面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纯洁感,将我隐匿得我以为连自己都挖堀不出了的劣等感……激发得一发不可收拾。

事后的第二天我就被通知处分了。效率好高。不问缘由也不给本大小姐面子。

真是有怎样的学校,就有怎样的老师。

她……一定,很讨厌我……

那种清高的艺术家、自以为是圣女的年轻女教师……

我也最讨厌了。

3。

回到家里。

我冲了个澡之后直接回到自己的书房。

坐到桌前。百无聊赖地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画圈圈。

每个圈都画得好丑,怎么也画不圆。

总觉得生活起了巨大的变化。表面上又好象一切如常。

遗嘱已经生效了。

我思考着,我是不是仍有继续上学的必要。还是应该立刻坐进爸爸的办公室里。先完成学业,再找份工作,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既然我已经有工作了,我还要学业作什么?

我把手伸向书桌中间的抽屉。

爸爸说,书桌正中间的抽屉最大,应该用来放各类与学业相关的笔记和卷子。

还说等我将来告别了学生时代就会发现,这些原本枯燥得要命的东西,其实还蛮可爱的。

「毕竟,里面都是自己青春时期的笔迹啊!」爸爸一用力笑,就充满孩子气。

这一点,我充分遗传到了。

可惜就因为「学业相关」,这抽屉就成了我最最不常打开的一个。希望爸爸快点在天堂里找到妈妈,这样他心情大好,就会原谅我的厌学了吧。

好,既然都不打算念书了,就把这些「青春时期的笔迹」都清理掉吧。

反正我一直相信,自己的青春,比别人早完结。

打开抽屉。一个浅咖啡色的信封映入眼帘。是KIT公事用的信封。

爸爸留给我的信……吗?

搞什么啊……做出这种偶像剧里煸情亲情戏的行为。这个纤细的男人……要走就走吧,我一点也不难过的,我也希望他早点跟老妈团聚。

何必留什么信啊。要知道,你们的女儿是比谁都坚强……不,是比谁都野蛮的哦。非常野蛮,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没人敢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别人的那种。

里面有两张折叠细致的纸。

第一张,KIT公事用的,镶有浅咖啡色花纹的白色信纸。

「给我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IMAI:

第一,你可以搞砸学业,但绝不可以搞砸KIT哦。

第二,记得每年都要扫墓。听不到你说话,我们会寂寞。

第三,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很野蛮,不过,还是想再进行最后一次的咯嗦:如果伤害你的人就是你自己,就说明你比普通人还软弱。听到「软弱」这个词很火大吧?

很好。请好好照顾自己。

你的父亲:白井博贵。「

第二张,是一张医院的病历以及住院证明的复印件。

当我的手指触摸到第二张纸的时候,眼泪掉在了我自己的手上。

我曾经……那样子丢了白井家的脸。可是,爸爸那个好脾气的笨男人一点都没有责怪我。只是当时,他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我,那心疼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就在这一刻涌现在我脑海中。

这是两年前的病历。我的病历。住院原因是:堕胎。

4。

听到门铃声的时候,我冲下楼的脚步带着近似慌乱的急切。头脑一片空白,就这样打开大门的瞬间,胸口的空虚感仿佛吸走了所有氧气。

我看到,天色已经全黑,雨势比之前大得多。

那个背着老土的挎包、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购物袋、一身深色制服的人影…

…表情僵硬,伫立在昏暗的烟雨中。

我的脸颊骤然撞到来自室外的寒气,丝丝的冰凉。

「白井同学。」原来她语气平和的时候,讲话声音还是蛮好听的。

我喉咙哽住了。心底没有任何知觉。

见我呆在门口定定地望着她,她也没有再开口,沉默地与我对视。

等我意识到雨丝已经随着疾风溅进玄关,才发现她身体已被方向不规则的大雨淋湿。

「……进来吧。」丢下这句,我自顾自的转身走回房里。

从冰箱里拿了两罐橙汁。

然后走到起居室。

看到她已经坐在沙发上。

身前的茶几上堆着她那个已经拉开了拉链的包、几个小小的购物袋。

她正用她自己的大手帕(手帕颜色也是近乎黑色的深蓝)擦拭着自己脸上和

衣服上的水滴。擦得很仔细很专注,我走到面前了她也没抬眼看我。

「脸和手擦干净就行了。衣服无所谓吧,水都渗进去了,抹也抹不干的。把外套脱掉,别擦了。」我把其中一罐橙汁递过去。

她停下擦拭,把手帕塞回包里。接过橙汁后顺手搁到茶几上。然后调整坐姿,用严肃的眼神望向我。「白井同学。我今天来打扰,是为了通知你处分取消的事,并向你道歉。」

「道歉啊……因为你听说我父亲去世了吧?」我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白井家家族遗传的甜美笑容。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转过脸看我。

我拔掉拉环,将橙汁送到嘴边。咕嘟咕嘟连续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清甜感滑入体内。

「是因为那天,我没问理由就阻拦了你。」

「啊?」

「没问理由就阻拦你。」她重复了一遍,神情依然平和,语气淡定。「是因为这个而道歉。」

「我不接受。」我飞快的回答。又灌了一口橙汁。

「为什么?」从这个疑问句里听不出惊讶的气息。

「我不接受道歉。道歉这种东西,好像说出来后就可以抹煞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乱扯什么,好像仅仅是为了想找人跟我说话。

「我对于『道歉』,倒有着与你完全不同的理解。」

差点忘了,对方可是老师啊。跟她继续对话岂不是免费赠送她说教的机会?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虽然显得冷淡,不过好细致好优美,真的像人偶一样……

「啊,老师!你的眼镜片上还有几点未擦掉的雨水!」

「不要紧。」

岔开话题失败。

她停顿了一秒,继续说下去:「关于道歉……我认为,并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未来。」

「未来?」

「是的。道歉代表着,在往后的时光就要向道歉对象给予好意。也许曾经做了失礼的事、给过对方伤害,不过道歉不是为了让已经发生过的负面的事一笔勾销,而是为了接下来要赠予对方的心意……已绝对不再是负面的。」

因为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看我自己的言行,也常觉得动机不明。

「那么……老师你会在往后的时光对我付出好意?」

听到我如此发问,她也许是想显得不失礼仪,就缓缓转过脸,正面望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我飞快地吻上了她的唇。一闪即逝的轻触。

「我是在想,你的表情要怎样才会有点变化呢?」我大胆地擅自动手摘下她的眼镜,放到旁边茶几上。

她的表情明显已经松懈下来了。低垂下睫毛,不敢与我对视的样子。

是我的动作太出乎她意料了吧?她今年几岁?有男朋友吗?再怎么说也是个专科院教师兼绘本作家,不可能没人气到了没被吻过的地步吧?现在的社会,就是越老土越一本正经的女人越早嫁得出去的。

「白井同学。」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

我敏感的察觉到自己的一吻还是给她带去了些许慌乱的,莫名的得意。

「……明天,请去学校上课。……」

「我不会去的。」我立刻出声打断。我知道她说完请我明天去学校,接下去要说的就是现在时间不早了她该回家了之类的。

「白井同学……」

「我叫『白井今』。『今』,在我的名字里读作『IMAI』。叫我IMAI吧。」我把手中的橙汁一口气饮尽,把空罐子丢到茶几上。然后随意地翻看起她买的东西。

一个便利店的袋子里装的是已经加过热的便当,现在已是微温的了。里面还有一个蟹肉口味的沙律手卷和一盒章鱼烧。第二个也是同一便利店的袋子,装的是两盒最大规格的鲜奶。第三个则是唱片店的袋子,薄薄的……

打开。里面是一张单曲。

仓木麻衣的「明日へ架ける橋」。初回单曲,昨天刚刚发售。

「MAI。K的新单曲!」我一下子全身放松,笑得心花怒放,暗想自己是不是很像绊一跤就大哭大闹的孩子,一见到棒棒糖又立刻笑了出来。「水泽啊!

你也喜欢听仓木麻衣的歌吗?「

好像得寸进尺了,我自己都觉得。

「水泽?!」她果然有反应了,语调明显上扬,好像在对我说「真过份」一样。「起码也应该是『水泽老师』吧?」

「水泽啊,我可是GIZA

FAN哦,第一欣赏的就是GIZA的皇牌仓木麻衣啦!以前她出每一张碟时,我都是在发售第一天就去唱片行买的。其实昨天也有一瞬间记起要去买这张碟,可是想到今天有葬礼,就一直郁闷着。到了今天也忘记了这件事……「

「送给你吧。」她很自然地说道。

「啊?」我转过头看她。

「送给你啊。」她偏了偏脑袋,出人意料的孩子气。不戴眼镜的她,精致的五官和柔和的面部线条更能被看清。皮肤毫无瑕疵的秀丽面容上挂着静水般的表情。女性或多或少都有的爱娇与甜意,在她的气质里毫无痕迹。

她的温柔感就是,柔软度不足,清澈度有余。

「那我就收下了!」我对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满足笑颜。「谢谢水泽!」

她听到后半句,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苦笑。不过这么快她就放弃纠正称谓问题了,看来她其实也不是什么骨子里严酷的教师。「不用客气。等一下我回家路上会经过唱片行,可以再买一张给自己。所以,今晚我们都可以及时听到。」

「我没有猜错哦!水泽你也喜欢听仓木麻衣吧?」

她的苦笑继续加深,望着我的眼神也不再空洞,而是大人望着淘气小孩时的感觉。「当然是喜欢听才买的啊……」

接下来我就不停地缠着她说话,跟她聊仓木麻衣聊BEING系聊GIZA公司。

她果然也只是个孩子。会关心公信榜排名的、会每天都要逛唱片行每次都买一两张碟的、会在深夜独自沉溺于音乐的……都是寂寞的孩子。

她也和我一样,买每期的J* GM、买一张GIZA出品的CD、DVD还有诗集;她也和我一样,买其它碟都可以态度悠闲,买GIZA出品的碟就会在发售前一日就开始兴奋期待;她也和我一样,觉得仓木麻衣最高,比宇多田光和滨崎步都棒多了;她也和我一样,欣赏仓木麻衣对公司的不离不弃,相信GIZA总有一天可以不再只靠仓木麻衣一个人撑住销量、可以既维持音乐性又提升收入;她也和我一样,会独自一人去大阪看LIVE,也许我还曾经有在LIVE现场买周边的人群中与她擦肩而过……

看她从一开始静静地听我说,到和我搭上几句话,到气氛越来越热烈地大声发表出她自己的各种看法……还好几次露出了笑容。

觉得好高兴。

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明明开始只在聊仓木麻衣的歌而已,后来变成聊GIZA公司的现状,后来变成聊整个日本乐坛的各类音乐争锋问题,后来甚至扯到GIZA包办了音乐的名侦探柯南,猜测着下一任OP和ED会是谁担唱……

虽然只是闲聊而已。她却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安心感和发言欲。

我决定,以后我的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告诉她。

「啊,已经那么晚了……」她惊觉地低声说了一句。

「才9点多……」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了,我肚子饿了!你呢?不是也还没有吃晚饭吗?」

「是的,不过……」她把目光移到茶几上堆着的便利店袋子上。

便当是肯定已经冷掉了。

暗暗决定,和她一起出去吃饭吧。我只是很单纯地想再和她多聊一下。

「我肚子饿了!我们……」我的语气像是女儿在对妈妈撒娇一样。

我还没说完呢,她就开口道:「那……我把这些食物加热一下一起吃吧?」

「………………好,好啊……」我不想否定她的提议。

接下来,只见一场绘本作家vs厨房的格斗。

等到……被加入辣酱油再重新炒热的烧鸡排便当+ 已被拆分制作成6个寿司

的原沙律手卷+颜色已经完全面目全非了的升级版章鱼丸子+利用我家冰箱里一

个多礼拜前剩下的材料煮出的味噌汤……端上了桌……我,谨以真诚起誓,我觉得很满足。

「嗯!我吃饱了!」我元气十足地用纸巾抹了抹嘴。冲着餐桌对面的水泽老师露出大大的花朵盛开般的笑。

「我也吃饱了。」她目光闪烁了一下,好像被我毫不矜持的笑容弄得很不好意思。

「谢谢你的款待!」我低了低头,算作行礼,「老师原本是买给自己的晚餐吧?结果一个人份的食物现在两个人吃了,倒也吃得很饱呢!」

「哪里!我买的是自己今天的晚餐+ 宵夜,所以才勉强让我们两个都吃饱的吧……」她慌忙也低了低头作为回礼,「再加上,还用了你家里的食物材料做了味噌汤……所以,也谢谢你的款待了!」她再次低下头去。

「好了啦,我才该谢谢水泽你下厨做给我吃呢!」我笑得更甜。

那家伙,真是老实又超正经的人呢。

我继续冲她笑着,心想自己是不是像个面对镜头就时时作出可爱笑颜的偶像艺人?忽然有点惊讶,自己竟然在一个劲的装乖巧耶……

装乖巧……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都是因为她……

后来,我们一起把餐后的碗盘端到厨房。

水泽一个人洗了所有的餐具。

因为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洗过碗。

「平时都是谁洗碗的呢?」她一边麻利地擦拭碟子,一边随口问道。

「爸爸……」

「对不起。」她立刻接口,声音里竟真的涌出浓厚的歉意。

「没关系啦……」我望着她的眼睛回答,示意我真的没有受伤。「从今以后,我必须要习惯没有爸爸在身边的日子。」

我这么回答的时候,我自己也发现了奇妙的事情:就在她留在这里的短短几小时内,我竟然彻底地从「爸爸离开了」的这一悲伤中抽离了出来。

她的存在,仿佛在给予我暖暖的体温。

想到这里,不由得再度望向她的双眸。好优雅又纯净的眼瞳,流转着月色下的静海微澜一样的光辉。

如果……她就一直这样不戴眼镜就好了。

这时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视线来,与我对视,眼底温柔的鼓励无端端地就令我心跳加速起来……

接着我听到,她用仿佛在和同龄友人说话般的语气,对我说:「加油哦!」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碗盘全都洗净、厨房也收拾整齐之后,她走回起居室。将那付无框眼镜戴回脸上,她开始整理起她的包。

这一刻,我居然强烈地感到不舍。满脑子不断想着:如果她留在这里陪我就好了、有什么办法可叫她留下来啊……这种心情强烈到我都不明白自己挽留她有什么用。

她一边理着包一边微笑着轻叹似的说着:「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晚了,现在唱片店都该关门了吧……我只好明天再去买CD了,明天就能听到……」

「那……这一张还是先还给水泽吧?」一想到她也期待着这张新单曲,我就本能的脱口而出。一出口立即后悔!应该趁机说请她留下来一起听,这样才对吧?

我还来不及改口,她就已瞬间换上严格死板的教育工作者脸孔了,用发表声明般的口吻对我说道:「不行!那是绝对不行的。这是说好送给你的,绝对不可以收回。」

唉唉,我投降。「好啦,我超级幸福的收下你的礼物了……」

她的表情又软化了一点点,淡淡一笑:「因为我是你的老师嘛!」

送到她门口时,我低着头很轻很轻很轻地说一句:「留下陪我……」

竟然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很快的回过头望着我。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她翻动挎包的声音。

我抬起脸。

看到她从活页本上撕下一页纸,然后掏出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行字。递给我。纸上写着她公寓的地址、住所电话号码、手机号码还有E- MAIL邮箱。

我捏着这张纸,心情无法抑止地雀跃起来。这一下,脸上泄露出发自心底的难忍笑意。「水泽……」

「起码在『水泽』后面加个『老师』吧。」她用力地拉上挎包拉链,这好像气乎乎似的动作被她做出来真是可爱极了。「我明天有很多节课,所以现在必须回去了。以后,想找我聊天的时候就联络我。不过要做好被我抓住补课的思想准备。」

「水泽!先等我一下!」我转头冲向楼上,飞快地跑到自己的房间,把今天买的那本水泽的书拿了下来。

「这个……」她板着脸看着我手中的书,目光却飘来飘去,明显还是害羞了。

「这是我今天买的!」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心地说道,「来,签名!」

「签名啊……」她喃喃重复了一句,拉开挎包拉链摸了半天,掏出了笔。

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笔,然后翻到扉页,在上面帅气的签上了:白井今。旁边再画上大大笑脸:^_________^

再用少女最爱的花体字紧接着写上:IMAI。

「这本书是我今天买的!虽然是老师自己的作品,不过,现在可是签上了K

IT现任社长兼超级野蛮超级睿智超级可爱无敌美人——IMAI大小姐的名字

哦!很珍贵的,绝无仅有!作为水泽你今天送我CD的回礼,送给你!「

「…………」她接过书,塞进包里,拉起拉链。做这几个动作时她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我,一直怔怔地凝视着我的脸,镜片后的眼眸里流露出柔和的感情色彩。「白井同学,谢谢你的礼物!今天打扰了。晚安!」

「嗯。晚安……」我把她的笔也递还给她。

她好像忘记了有笔借我这回事一样,惊觉地接过笔,又手忙脚乱地把拉链再拉开,把笔塞进去。早知道之前放书时拉链别急着拉就好了嘛。

笨拙的一面,在她身上体现出来的……也可爱极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把她给我的那张新单曲拿出来播放。

我想等到明天。

明天。

我想等到明天她再去买回一张之后,我再和她一起听。

喜欢相同的音乐。我想与她,在相同的时光里,分享。

5。

第二天,我去了KIT总公司。开了个会,听了一堆简介之后,我觉得,大家都已经在自己的轨道上正常运行,我这个新社长,反而显得多余。

即使是所谓「决策性」的问题,也是由各部门的负责人决定。我只需要了解内容并签名。觉得有一点点沮丧:父亲的温柔统治,是由于各部长都是他亲自选定的可靠人物,但同时更重要的因为他自己对于下属作出的决策,都有着绝对明晰的判断能力。

所以他能够轻松的只说YES或NO。

而我呢?面对那些我全然陌生的事项,我所能做的只是漂亮地签上大名而已吗?

开会时,大家对我说,只需要学习一段时间,很快就能上手的。是的,只需要学习而已。他们一定不知道,白井博贵社长的女儿……最不擅长的,就是学习。

就算坐足8小时呆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我这个从小到大没有一科成绩优良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长进吧。

我无法想象要自己成为像爸爸那样的人。

吃过午餐后我就一个人逛到总公司下面底层的书局去。果然比其它分店还要气派很多,书籍种类也一定更齐全吧。

我让店员为我找出了水泽优的全部作品。

一共有三本。最新的那本就是昨天我送给她本人了的那部新作。前两本分别是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出版的。这三本书可以算得上是连续发行了,时间相隔甚密。

貌似她的作品……真的有一定市场。

回到家里,我就趴在床上开始拜读。

一口气把三本全部看完。

重重地翻过身,仰躺在床上四脚朝天。

用手蒙住自己的脸,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画的是什么啊……这些!

不对,不是画的有问题,是脚本!脚本和绘画都是她自己啊……那家伙,三本书都是风格统一的……对我而言,毫无预想的大意外。

那个,总之,我脆弱(?!)的神经就是完全被震到了。

6点多的时候,打电话到拉面店叫了外卖上来。一口一口吃着味道公式化的叉烧面的时候忽然觉得超级怀念昨天晚上水泽折腾出来的食物……

在7点时,实在忍不住拨了她公寓的电话。

听着电话一声接一声的响着,脑海中莫名闪过昨天那一吻的片断……嗯,她唇上柔软的触感和余温……心跳加速,有一点点害怕她来接电话了……

「喂,我是水泽!」电话响了十几声后,传来她微微喘着气的声音。

「我是IMAI。你……刚刚到家吗?」

「是啊……」电话那头还传来她那挎包被丢到桌上的声音。

「CD买到了吧?放进CD机……」

她很配合地照做了。

「同时播放哦……」

「一、二、三……开始。」

「明日へ架ける橋」……在我的房间,和电话的那头,真的同时播放了。同步得一点误差也没有。

之前在电视上已看过PV。不过听着CD里流淌而出的抒缓旋律,进入复歌部分后带有励志意味的温暖音色……还有耳边从话筒中传来的同步的歌声。

怎么说呢……嗯,有点浪漫的感觉。

「水泽老师……我今天,买了你的三本书哦,下午时全部看完!」

「那个啊……」她的声音立即变得紧张。

「这就是……传说中的『百合』吗?」明知她看不到,我还是隔着电话露出了耀眼的笑容。「老师还真是符合流行呢……」

「才不是因为流行!」她立刻又精神十足的发声了,义正词严,「要将个性与商业化良好地揉和在一起的确很难。我认为只要掌握其中的平衡点就够了。也就是,既不抱着求人欣赏的功利目的去画,也不可持有孤芳自赏的固执。只要用心去创作,自己的努力自己也会自豪,别人也能体会得到。」

「是!是!」我拼命点头,怎样也屏不住唇边的笑意。「老师,听听我的读后感嘛……」有种超得意的感觉,想像她被我捉弄着仍想扮严肃的脸。

「请说。」她果然很正经,对我都用「请」字。虽然我不是评论家。

「老师的作品显得很『纯爱』……」我收起笑意,正色说道,「给读者一种刻意强调清洁感的印象……」

「清洁感?」听得出她非常认真地聆听着我的「点评」。

「是啊……你描写的都是女孩子彼此之间的恋慕之情。画风和情节始终保持着淡雅和温馨。独白和对白中也有『喜欢』甚至『爱』这样的字眼出现。但是主角之间的交往,却缺乏予人真实感的互动……」

「真实感不足吗?」她的疑问句好有诚意呀,口气简直像在请教我一样!真是超级超级正直到可爱的人!

「如果你跟人交往,会一点也没有身体接触吗?!」其实我已经挑最含蓄的说法了,不过我觉得即使如此还是可以逗得她脸红。

「嗯……我也觉得……」她的语气若有所思。

「啊?!」

「嗯……有时候在某场景某氛围下,比如刚刚经历了一场误会但又冰释前嫌了啊之类的,感动场面之后顺其自然应该至少来个接吻什么的……但往往这时刻就被我很不浪漫的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我自己也有思考过这个缺点呢,被你一说更是提醒了我……」不会吧,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还真的跟我这种外行人讨论起创作来了啊!?

赶快转话题。「对了,老师,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我想请水泽老师你……每天来我家为我做晚饭。」

她果然无法保持冷静了,控制不了那种像听到了不可思议发言一样的惊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为你做晚饭?」

「我是认真的。」我用非常诚恳甚至称得上哀恳的语调,执着地要求着,「你昨天不是也说以后要对我付出好意吗?我只是希望,水泽每天晚上来我家陪我一起吃饭而已……和水泽聊天,非常的快乐。」我在干嘛啊……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装可怜博同情……这根本不像我嘛!

不过,我对她的心地善良很有信心。果然……「我并不是不乐意!只是我的厨艺……白井同学你昨天也尝到了我那拙劣的……」

「我觉得很好吃!」我大声宣告。

「什么?!」她可怜兮兮的质疑,仿佛在说你是在讽刺我吗这样子的口吻。

「我想以后每天都能吃到水泽做的料理,哪怕是半成食品加工也好。」我我我我……我究竟在说什么?这话怎么有点像求婚啊?!

「我并不是谦虚哦。」她果然动摇了,作起了事先声明,「我如果是那么能干的人,自己也不必天天买便当吃了吧?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对我抱有什么期待哦。」

6。

接下来的日子,水泽真的每天下班之后就来到我家。她会从超市买来半成品以及配菜,到我家之后就开始进行厨房革命。

她说,她在自己家的时候就是一个不会帮忙做家事的书呆子,母亲也从来不让她进厨房。后来她工作之后自己搬出来住,租的那间公寓的厨房她还真的一次也没使用过,天天吃便当,想换口味时就一个人去餐厅吃饭。

她与厨房的不解之缘,竟然就是因为我。

起初是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她还负责洗碗,我就站在一旁和她聊天。洗过碗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到客厅,打开音响放CD,我们就坐在沙发上喝茶(茶也是她泡的),然后在满房间的音乐声中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GIZA近况还有日本流行乐。我也会告诉她白天我在公司里看资料时的挣扎,她也会对我说说她在学校里教书的无聊以及画新作过程中的感想。一般闲聊到8点不到她就会回家。

后来渐渐的,彼此在无声中变得熟悉,她甚至会留在我家里批改作业,一边改作业一边跟我聊天,磨到10点多再离开。

开始的一个月,我们每天都吃着水泽变着花样弄出的各类加工食品。后来水泽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有虐待未成年少女的嫌疑。

她竟然为了我,做起了她以前从来没打算过要做的事:学习做料理。

她买了许多料理书,自己看。不愧是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始终成绩突出的优等生,只要跟「学习」有关的东西都难不倒她,只要她愿意学。

到了我们「共餐」的第二个月,她来我家时,已经变成是,拎着从超市买来的新鲜肉类与蔬菜了。完完全全的开始了家庭料理。

星期一到星期六,都是不同的菜谱。每个星期天我就请她到外面去吃,和她平日每天动脑筋想菜色一样,我也挖空心思每个礼拜精心挑选有特色的餐厅与她共进晚餐。

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人,和我在各自忙碌的生活里交集,相互照顾。(当然,99% 就是她像姐姐一样照顾着我。)

时间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加深了解。

不断的加深了解。然后该让该分别的人们分别,该更亲近的人们更亲近。而我,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越来越渴望拉近距离的意识。

想一直待在这个人身边。

想要两个人变得更亲密。

我觉得,水泽优……存在着与我完全截然相反的方面,例如态度认真严肃、思想保守、穿着打扮死气沉沉、擅长念书而且知识渊博……

同时又存在着与我一样的特质,例如她也没有朋友,一直独来独往,即使是上街购物都是独自一个人。没兴趣也不善于融入人群,休息时宁愿呆在家里听音乐看碟片。

有时候我会庆幸她是如此安于寂寞的一个人。更暗自高兴着她没有男朋友。

否则,她肯定无法这样每天陪着我吧。

从她答应的那一天起,她就一次也没有失约过。每天每天,都和我一起吃晚餐,而且默契一天一天加深,在我的坚持下,她的那些「打扰了」、「今天承蒙你照顾了」之类的话总算也渐渐不再说了。

每天,我们都对对方说「明天见」。

不知从何时起,我感觉,我的每一个明天,都想要看到她出现。

7。

「水泽……你几岁了啊?」我笑咪咪的问道。

「26岁。」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视线依旧专心地盯着煎锅,慢慢将酱汁倾注进去的手势也纤细而优美。对我的没大没小,她早已习以为常。

「哇……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少女!」我也没有乱恭维。虽然她的脸孔没有我那么孩子气,但由于她过度白净纤细,所以腔调显得超清纯。

「就算你说这么好听的话,我煎牛排要煎焦照样会煎焦哦……」她面不改色,在边际已有极细微焦黑的牛排上均匀地涂上辣油。这家伙死板到惹人怜爱的地步了,其实牛排上有那么那么细小的焦痕是再正常不过的,她却每次都耿耿于怀。

「白井同学……」她放下叉子,露出微微歉意的表情。「这个礼拜五,我不能过来了……就这一天而已。我会在前一天为你准备好食物。好吗?」

我也停下了手中的刀叉。一时心情颇为复杂。其实一直是我在麻烦她,可是她的口气仿佛在跟我「请假」一样,我也知道她偶尔没空陪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她一次也没「告假」过,我都未发觉自己对她的依赖竟已融入骨髓。

我不敢说她的存在是理所当然,但是她的陪伴变成了我本身的一部分。

而且是这个礼拜五……

她见我不说话,就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目光中饱含着明显的担忧。

她是在意我的吗?关心我有没有难过……

「白井同学……对不起……」她低下头去。

竟然还道歉!我真是败给她了。「都说了叫我IMAI!我说过多少遍!」

我叫道。「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你又不是我家人,本来就没义务照顾我的!」

她立刻抬起头来,目光沉静而无畏地凝视着我:「是我自己愿意照顾你的。」

她眼中不容置疑的霸气,让我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我不由地避开她的眼睛,踌躇了几秒钟后,还是用故作随便的语气说了出来:「其实这个礼拜五是我的生日。」

「对不起!」她用力地吐出这句,同时深深地低下头去。声音里竟有明显的遗憾气息。

「不要紧啦……」我若无其事的笑笑,将一匙汤送进嘴里。「虽然我期待了很久……不过没想到这么凑巧,你刚好这一天有事……」其实我是在套话,想知道她那天有什么事……该不会是和谁去约会吧……

她并没有撞破我的心思,却很自然的低声吐出了我想知道的讯息:「这个礼拜五,我是要回家。」

「耶?」

「……回到我父母的家里去……」

我一听就如释重负了。因为她不会撒谎,更没必要骗我。可是她这个答案又给我一种奇怪的不安,因为她吐出这个句子时一字字都说得如此沉重。我也就收起嘻皮笑脸的样子,尽量拿出大人的表情来。「平时都没听你提过回家,是不是很久没有回去了?」

她的目光又忽然变得很幽远,等了几秒钟之后像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其实,我父母跟我的关系,很不好……」

八卦是女孩子的天赋。

能够成功听取水泽优老师讲述她家里的事情,我觉得人生真是美好。

真的,被她信任了呢……

这个26岁的黑暗系御姐(?!),愿意把她的私事向我娓娓道来……

我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可靠的人,值得信赖的、防风林一般的存在!

好幸福。这个眼神凌厉、面目可憎、原本比谁都讨厌的女人,怎么竟然能带给我如此如此幸福的感觉呢?!

「水泽一定从来不跟人讲这些的吧?」我还没听就已经先得意起来了。

「嗯?」她又偏了偏脑袋作思考状,随即很肯定地点头,「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有说话欲的人吧……」

我每次看到她那个与常态大相径庭的动作,体内就有奇怪的热流在涌动。

「YES!好高兴!」心满意足地切下一小块牛肉塞进嘴里,嗯,好好吃……

「那么开始吧,水泽!其实你这么擅长学习,你父母应该对你没什么不满的!」

「他们,」她自嘲地轻笑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要求我跟我的弟弟结婚。」

「什么?!」我惊呼出声。

8。

「我的弟弟比我小半年而已,是……家里的养子。」

即使她语气如此平淡,我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生怕漏看了她细微的表情,我要确认她究竟有没有对那个弟弟存有一丝情愫。「嗯……水泽的家在哪里?」

「京都。」

京都?我总觉得她的脸孔就像是美丽典雅的京都人偶,肌肤的颜色也像白酒般清洌柔和。「抱歉,你继续说。」

「嗯。不过弟弟是在未满周岁的时候就来到我家了。是与我一起长大的。」

「你们家好端端的去收养个孩子回来做什么?」我毫不掩饰的气鼓鼓的低语。

没事去帮别人家养小孩,养子也就罢了,竟敢妄想娶水泽!搞什么啊!

她嘴边逸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笑容,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年长的包容感。「虽然这样讲述他人的私事非常失礼……其实,弟弟的生父是我父亲的挚友,交通意外过世之后,弟弟的生母竟然丢下孩子自己跟情人去了国外。就这样,父亲把弟弟带回了家。」

「嗯!然后呢?」我依然鼓着腮帮子。食欲暂时消失,哼。

「其实,我一直非常羡慕他。」她的视线骤然低落,定定呆望着桌子上的刀叉。「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得到了我父母亲全部的爱……不,不对……」她摇了摇头,「我这样说也不公平,的确,他们对我也未曾亏待。只是说到『关爱』的话,我真的可以肯定,他们把绝大部分的感情都给了弟弟。」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水泽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样子。这是她忍了26年一直没有讲出来的话吗?「水泽,为什么,不对你的父母说出你的想法呢?」

「因为自私。」她冷笑了一下。冰冷的闪电划过嘴角的弧度。「如果嫉妒的话,就是一个不懂事也不体贴的孩子了吧?我是我父母亲生的……而弟弟是养子。如果我对父母亲给予他的疼爱表示出不满……不是很过分吗?」

我笑了。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哪有天使?每个人都是被自己的真实情感和对外自我形象夹在中间挣扎的恶魔而已。「水泽……虽然在某方面不得不压抑,不过可以换个出口发泄的。例如,你在我的面前就可以随意大声抱怨,砸东西也允许哦!」

她也笑了。抬眼看我。镜片后的目光温柔明亮。

什么时候的事呢……我原以为,她是一个不会笑的人呢。

到现在两个月也不到吧,我却觉得像过了很久了,好像和她一直以来就在同一屋檐下一般。完全想不出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变得可以常常见到她的笑容了。

每当她对着我绽放出笑颜的时刻,刹那间我自己的面颊都温暖了起来。

9。

原来,水泽的弟弟从大学时代起就跟男人同居了。

现在还与那个男性恋人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几乎一个月才回一次水泽家。

明明这是一个未满周岁时就被收养了的孩子,水泽的双亲居然还会认为他发生了这种所谓悖德的感情,是因为心理阴影。

已经对他关爱备至,到了连水泽老师都暗生妒嫉的地步。居然还要把一个成年男子的性癖问题归结到家庭。

或许是觉得,毕竟花费多年心血才将他培养成优秀的青年。

或许是觉得,被亲友问及这个视如己出的男孩现在有没有女友的时候实在羞于启齿。

想要他安定下来,今后也继续留在这个家里。想要他跟延袭了自家血脉的亲生女儿结婚,养育下一代。想用亲情与责任,来牢牢的束缚住他。

水泽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怎么能随便决定自己女儿的……

太奇怪了!这个地球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可是,在这个换了平日早已熟睡了的时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想着别人家的事……这样的我,才更奇怪吧?

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

只有自己的吐息,在狭小空间里微温的散开。

莫名的烦燥,胸腔内的骚动怎样也静不下来。

这两天好像都习惯了这种状态,整个脑子都是水泽的事情。

虽然很不安,但那份内心被充满的感觉竟意外的舒适和悸动。

「优。优。优。优。……」

无意义的重复着水泽名字的发音,抱着被压得变形的超大枕头,被越来越浓重的睡意带入了浅眠。

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

深色的云朵,最初仿佛溶进了色彩暗淡的画布上的图案一般静止。转眼间强风呼啸,开始了比地面上的车流更疾速的疯狂移动。

外壁斑驳的古旧教堂。圆形的屋顶。茱莉叶等待的阳台。吸收了鲜血却依旧苍老的藤蔓。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停格在了冷冷的腥红。

我一个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与凄迷的背景格格不入。

在我的上空,依然游走着灰蒙蒙的行云。

心底不断重复着「好寂寞」。

被暴雨声惊醒了。

记忆中仿佛做了很久混乱的梦。

张开眼睛以后觉得头很沉重,好像比昨夜入睡前更疲乏了。

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不到公司去。

反正那里的工作轨道任何一个环节都不需要我。

经常觉得自己无论在哪个场合都不具有意义。

我只是一个摆设而已。什么都做不了。

不管下不下雨,晚上水泽来家里做饭是不会变的。

想见她。

距离昨天晚上见到她,才十几个小时而已。

但就是好想见面。想见到她的脸,她说着话的样子和望着我的表情。

一个人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发呆的我,隔着玻璃眺望着对面没有行人的街道,被雨水狂乱击打着的地面。等到傍晚,水泽就会踏着浅浅积水经过那条道路,来到我的身边吧?

手指无意间碰到一下窗棂,触感冰凉。

时间能不能过得再快一点?

我强烈的思念起跟她待在同一室内的时候,胸中泛起的热度。

10。

连日的暴雨,一直到了星期四晚上还没有停。

如果这天气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雨下到明天还是不停的话,我就有理由劝她暂时不要回京都。

她若能留下来陪我该有多好。

今天的晚餐吃火锅。

一盘盘食物和酱料都已整齐摆放在桌上。

但水泽她竟然还待在厨房煮起了咖喱。

我一面夹起了一堆肥牛和金针菇丢进已经煮沸的汤里,一面朝厨房的方向喊道:「水泽你都不会饿的吗?已经7点了!」

「很快的,你先吃……」好温柔。她说的话总会带给我奇妙的家人感觉。

即使是麻烦的下雨天,仍然会去超市购买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对这个交通手段只有「地铁+ 步行」的水泽老师而言的确很辛苦。

火锅算是很不费功夫的就餐类型了。但水泽淋得半湿的进门之后,就在厨房为了料理锅底和蘸酱忙碌了近一个小时。

她不管做哪一种料理,都会为了尽可能的美味而细心烹调。

翻料理书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的仔细研究。星期天和我一起外出吃饭时都会留意餐厅的各种菜式和味道从中获得灵感。甚至晚上我们在一边聊天一边随意的切换着电视频道的时候,看到料理学习的节目她还会停下来看。

很难想象原本是一个每天吃便利店的成品菜就很满足的过了几年日子的人。

她在意的事情也渐渐不再仅仅停留在饮食上。

昨天,突然就问我我一个人是怎么收拾房间的。

听到我毫不在乎的答出「不收拾」时,她的眼镜差点跌下来。

「爸爸以前是雇佣了清洁公司的人每个礼拜来家里打扫的。不过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去联络那些。我讨厌麻烦的事。」

「我明白了。我帮你收拾吧。」她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严肃又不失怜惜的表情,很像面对一个淘气到极点的孩子但又不忍责怪的母亲。

她那种只好默默负担似的眼神,让我拼了命才忍住想要吻她嘴唇的冲动。

现在,她将火锅弄好了之后又不来陪我吃,自顾自在厨房煮咖喱、拌生菜沙拉、煎汉堡小牛肉饼这样的忙个不停……她想干嘛?

忽然想到今天过来的时候她还拎着一个蛋糕,进厨房后就直接放进了冰箱。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想到这一点,心口就泛起一阵近乎疼痛的落寞感。

好想要她留下来陪我。

而不是只给我一个蛋糕和为我准备明天的食物。

这个热切的愿望差一点就想脱口而出。

像小孩子一样的撒娇。

终于还是不敢说出口。

「喂!水泽!那些咖喱什么的,是我明天的食物吗?」

「没错哦……」她终于忙完了,脱下围裙走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

已经可以闻到从厨房那边飘出的咖喱香气。

为人古板又冷淡的专科教师兼绘本画家。其实可以是那么温柔的贤妻良母吗?

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了笑意。为了掩饰就低下头去夹起鱼片放进锅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

脸颊发热了起来。

「你脸红了。」她的声音。似乎很无意的说着。

「才没有!」我抬起头故作镇静的望向她的脸。「不过,吃火锅好热……」

「可是你什么也没吃。」她拿起一个小碗盛了一勺酱料,然后朝我递过来。

「明明叫你先吃的……」

「我有礼貌嘛!等你一起吃啊……」

伸手接碗的一刹那,碰到了她的手指。

只是1秒钟也不到的轻触。

心脏却砰地大大跳了一下。

「那好。抱歉久等啦!有礼貌的白井同学。」对我微妙的紧张毫无知觉,她给自己的小碗也加入了酱料,然后拿起筷子。「我开动了!」

「嗯,嗯……」我心不在焉的从锅里随便夹起些煮熟的肉。「我也开动了!」

一面吃一面偷偷看她。

她白净的额角有细小的汗水。嘴唇因为吃着热热的食物而显得很红。衬衫衣领硬挺洁净,敞开的第一个扣子能让我看到锁骨上端……

「给我一个鱼竹轮。」

「……啊,好。」听到她叫我,我才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用一个勺子从锅里捞出四五个已经熟了的鱼竹轮。慌忙夹了两只放进她的勺子里。

窗外的雨声更响了。

可不可以不要停。我在心中祈求着。

晚餐过后,水泽提出一起看爱内里菜最新一场演唱会的DVD。于是我从柜子里抽出这张碟片,发现未开封。

我很少会忘记拆开包装的。

这两天,真的常常走神呢。

开始看LIVE了。

我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水泽坐在沙发上。

眼睛虽然盯着电视荧光屏,但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人,让我说不出的全身不自在。

这时她的注意力一定集中在演唱会。

我却忍不住幻想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部。

平时一向是我绕着水泽跳来跳去的说个不停,今天反而是她一边看一边时不时的「现场果然好好听」、「RINA讲话声音和唱歌声音完全不同呢」、「接下来是那首歌啊」这样搭话。

她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沉默呢?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很心神不定,但就是无法控制的留意着窗外的雨声。

想着如何开口比较好……比如「雨太大了,不如过几天再回京都吧?」这样显得自然吗?

可是她是大人了,她的日程安排轮到我提意见了吗?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

想到这里,就觉得愈加烦恼……

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孩子气的一个劲想着留她下来陪我过生日呢?

留她下来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直到整场LIVE播完,跳到特典部分的时候,我才惊觉这个演唱会基本什么也没看进去。我暗暗催促着自己打醒精神,伸手摸到遥控器,选择了特典的全部播放。

然后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喝。

正在这个时候……

「那个……」水泽说话了。

带点迷惑的轻声,好像正要提出什么不易启齿的要求一样。

我想太多了吗?觉得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微弱……我又想到了那个捉弄的吻。

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在她的嘴唇上亲过一下。

当时她没有任何表示,就是声音变得微弱了几分。

后来每天都见面了,即使彼此间越来越熟她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是不是早就忘记了……

不知道她对被我亲吻的事情怎么想……?

「白井同学……」她又叫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的脸在她看来一定又是心不在焉,我努力的让自己大脑从渐渐清晰的欲念里摆脱出来。

我走到她跟前。

坐在沙发上微微仰起脸望着我的水泽,这时竟让我感到一丝童稚的清澈感。

「什么事?」一出声我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原来我的语气可以柔和到这个地步?简直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在含蓄鼓励着自己喜欢的被动男生一样。

「那个……」镜片后面是若有所思的眼神,先前的稚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充满了成年人的沉稳。「我在想,如果打电话告诉他们雨太大了,明天就可以不回去了吧……」

雷电交加的窗外,粹然崩裂出一声巨响。

我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暗中欣喜若狂到颤抖。却只是僵硬的站在这里一时失语。

内心涌起一阵奇妙的羞耻感。好像自己心情的形状都被她的手抚摸了一遍。

「……白井同学害怕打雷吗?」

「啊,还好……」我是一点也不怕的,但立即后悔没有顺口撒个小谎。如果跟她撒娇说我非常害怕打雷,会激起她的母性吗?……

「……嗯,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来。

「水泽!」想要抓住她。我的手指轻抚到了她的手背,感受到瞬间的肌肤摩擦后立刻缩了回来。

水泽的神情一下子显得很阴暗。

「我回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并没有多疑,她的目光是真的冷漠防御了起来。

就从我刚刚飞快的缩回手那一刻起。

因为心中对她抱有超乎寻常的感情,所以我很胆怯。或者说是心虚?

但是在她看来,就很不自然吧?

只是轻触了一下就闪电般的缩回手。对她很失礼吧?她又不是病毒。

这一刻我突然在心底强烈的抱怨起她的迟钝来。

为什么她要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接着就是本能的自我保护。

我绝对不是讨厌她的。

其实,是讨厌的相反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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